一﹑ 那些權威? 誰在挑戰?

洪蘭教授在替其他學生挑戰權威。 台大醫學系的學生, 是同齡學生當中的知識權威; 他們也正開始感受到社會地位的力量。 洪教授認為社會地位高 (相較於同儕) 的同學們, 應該珍惜其地位, 善用其權威, 莫讓落敗的競爭對手感到不平。

也許洪教授更想挑戰的, 是畢業後的學生 -- 是醫學界的醫生們? 醫生具有崇高的社會地位, 是社會的菁英; 病人與護士都不敢得罪醫生。 在臺灣, 不平等的醫護關係﹑ 不平等的醫病關係, 一直是一個令人無力的問題。 可惜洪教授沒直接談這個問題, 卻是找小小的醫學系學生開刀, 讓 「挑戰權威」 一事, 看起來反而像是教授對學生展示權威。 可惜她的切入點是 「競爭力」, 而不是 「尊重」 -- 對師長/同學/考場手下敗將的尊重, 以至於失去更深層的社會意義。

什麼更深層的社會意義? 很巧的是, 洪教授所批評的課, 恰恰包含 「挑戰不平等醫護/醫病關係」 的內容! 當天授課老師台大社會系吳嘉苓教授, 在 投書 當中提到: 當天上課主題是 「健康與社會不平等」。 吳老師與我都是 STS 台灣科技與社會研究學會 的成員。 這個學會旨在 「...從科技與社會的各種面向挑戰科技知識的建構與倫理...」 STS 裡有許多公衛/護理/兩性平權/人權學者, 對於借由 「在醫學系通識課程帶入 STS 的思維」 來挑戰醫學權威, 都寄予厚望。 順帶一提: 我曾在 STS 研討會上聽過吳老師的精采論文發表。 她的口才及呈現方式竟然能夠讓唸資工﹑ 不甚關心兩性平權議題的我, 感受到避孕科技的不平等。 我個人對於學生邊上課邊吃 「關東煮」 (哈哈, 「泡麵」 是洪教授的誤會) 一事, 反而抱持正面的解讀。 如果你是學生而老師上課無趣, 在餐廳吃午餐不是比在課堂上吃要愉快嗎?

從一個角度看, 洪教授提出 「共犯」 說, 需要很大的勇氣 -- 因為她要挑戰台大。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 洪教授在此事件當中身為評鑑委員的地位, 更讓人感受到評鑑制度的權威力量, 不僅壓在學生身上, 也壓在學貴如台大的學校身上。 許多大學教授表示: 評鑑制度傷害了學生的受教權 (詳情請去問任何一所受評鑑學校), 甚至讓教授不敢向評鑑委員提出建設性的異議。 中央日報有一篇挑戰評鑑權威力量的文章, 其解讀是: 教師評鑑扭曲了師生關係

我並不認同此文的論點 (下詳); 但我也十分同意評鑑制度 (不只教師評鑑, 更重要的是大學評鑑) 有很大的問題。 以我的專業領域來看, 評鑑制度的權威力量, 變成了軟體廠商的行銷工具 -- 它善用盲目追逐證照數字奇蹟的心態與制度, 促成全國所有科技大學替它的產品 (Office 2007) 免費強迫行銷, 毫不保留地 奉獻教育良知與學術尊嚴, 這是很不可思議的事。 但是全國資訊科系的教授﹑ 各校電算中心的校長﹑ 教育部電算中心的主任﹑ 這些知識分子沒有多少人敢說真話, 這些知識分子看到不對的事卻不說... 我實在沒有勇氣說出洪教授所說的那兩個字。 台大醫學系的少數學生犯了小錯, 於是有知識分子出來說真話; 但是評鑑機器犯了出賣下一代的嚴重大錯, 又有那一位位高權重的知識分子敢出來說真話? 有那一家主流媒體敢談論大學評鑑如何扭曲大學與廠商的關係? ("為了衝證照數, 我樂意替你免費強迫行銷業界不用的軟體") 唉! 我有勇氣挑戰微軟權威; 但沒有足夠的勇氣挑戰這種 令人窒息的集體沈默與冷漠旁觀。

二﹑ 幾種挑戰權威的方式

在這篇文章當中, 我們看到幾種挑戰權威的方式: 權威﹑ 輿論﹑ 自省﹑ 與感動。

洪蘭教授企圖用評鑑權威挑戰醫學權威; 我相信她的出發點是善意的。 但她挑了相對弱勢的學生出手, 所以弄得灰頭土臉, 傷害了她形象, 令人遺憾。

輿論對於台大學生及洪蘭教授, 都分別提出挑戰。 一個言論自由的民主社會, 特別是現在的網路年代, 輿論扮演挑戰權威的重要角色。 但是輿論需要理性, 需要犀利, 需要一針見血, 不然炮火會傷及無辜。 如果我們要求醫師開刀不可以大塊亂割傷及無辜組織, 那麼也應該要求自己的輿論不要胡亂 畫等號製造二元對立, 不要以偏概全拿少數人的錯誤行為指責所有恰好戴著相同帽子的人。 (e.g. 指責所有該班同學, 甚至所有台大學生﹑ 指責所有的醫師﹑ ...) 輿論還需要夠深層, 不可落入 「因小失大」 才不會像中央日報的文章一樣, 反而強化服從權威的文化, 鼓勵臺灣開民主倒車。

怎樣算是 「用自省挑戰權威」? 洪蘭教授對於大學﹑ 學術界對於評鑑制度﹑ STS 對於工程與醫學教育﹑ 我個人對於資訊教育﹑... 這幾件事, 從遙遠的距離來看, 也是某種程度的自省。 越是發自內部深處的自省, 越能夠得到輿論的支持。 例如來自醫師的自省, 可能會比來自護理界的 「醫護界自省」 更有力量。 又例如洪蘭教授及其他學界大老如果願意正視我先前提的 「評鑑淪為微軟行銷工具」的問題, 願意邀請資訊相關領域的評鑑委員自省評鑑制度, 那麼對於挑戰為人詬病的大學評鑑權威, 將會很有效果。 從這個角度看, 洪蘭教授的 「共犯」 說, 益顯重要: 如果每一位位高權重者, 都可以自問: 「我參與了什麼樣的共犯結構? 參與了什麼不合理的權威力量?」 如果這些人開始自省自己的權貴地位 [例如 迎接資訊人權貴時代 :-)], 並帶領輿論, 那麼這樣的自省既有力量, 所引發的挑戰權威的輿論也能比較犀利, 而不致於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因為自己也在船上)。 這也是為什麼我對於 前微軟員工認為 Linux 才是未來 之類的新聞, 對於檢討走火入魔智財權的法律教授 Lawrence Lessig 的著作等等, 特別有興趣。

但我認為力量最大的, 是感動。 教師面對醫學院的學生, 本可以如許多評論文章的建議, 嚴格要求上課秩序; 但吳嘉苓老師並沒有訴諸她的教師權威地位。 她談論台塑六輕與雲林居民罹癌比例, 用以喚醒醫學系同學的同理心, 甚至能讓學生提出四種剝削的分析架構, 這是寓 「言教」 於案例/知識。 她以身作則, 尊重學生的自主性 (當然, 我相信她也會要求學生尊重其他同學的權益) 甚至在事後的回應文章中, 替那些被一竿子打翻的學生說話; 她並沒有為了自我辯護而怪罪那幾位導致她被牽連的學生。 具有地位, 握有權威的人, 不濫用權威地位, 這是最好的 「身教」。 如果我是她的學生, 我會被她感動, 會因此而記得未來要效法她, 不隨便濫用權威對待護理人員與病人。 各位教授, 我們都相信 「身教重於言教」, 不是嗎?

三﹑ 權威或品德? 上行下效

用教授的權威來糾正菁英學生要珍惜 (相對於同儕) 令人稱羨的知識權威地位, 只會強化這些學生 「權威很好用」 的想法, 更加促成他們未來取得權威地位後, 不平等地對待護士及病人。 價值觀如何促成民主價值避免威權社會, 也許從來就不是中央日報關心的議題, 所以會有前述 「扭曲師生關係」 一文的出現, 並不令人意外; 但我相信洪蘭教授不會樂見她的指責, 竟可能產生鼓勵權威的副作用。 用身教感動學生, 才是最好的品德教育。 [11/14 重寫一小段開始] 評鑑委員們﹑ 台大我的母校 (及其他所有大學) 位高權重的權威校長教授們: 您能不能夠自省 自己所參與的共犯結構? 您能不能夠合理回答 「大學為何替微軟強迫行銷」 還有其他許多輕年學子關心的權益問題 (例如高學費﹑ 開放陸生﹑ 老師忙於寫論文接計畫﹑ 開放波波﹑ ... 等等)? 還是這些權威們即將採取高壓或說教的方式來開倫理﹑ 品德課程? 當這些上品德/倫理課的權威教授們同時展現:

  1. 身教: 「權威可以漠視弱勢的訴求, 可以不必反省自己所參與的共犯結構」
  2. 言教: 「乖, 你是優秀的學生, 你要尊師重道, 你要守規矩。 老師說的話要聽哦!」
這兩者的時候, 這些聰明過人, 具有獨立思考能力, 心態已被訓練成 「競爭力價值觀至上」, 而且即將躋身權威之列的 台大醫學系學生, 會選擇接受身教, 或是言教? 「原來權威人士不必反省自己有沒有實踐 "紀律/品德/規矩/倫理", 原來權威人士只需要負責把它講給庶民聽就好了! 我學起來了! 以後我變成跟教授們一樣的權威人士的時候, 也要用 "紀律/品德/規矩/倫理" 等等大道理, 對我的護士與病人演講。」

反過來說, 面對自己的專長或職位所涉及的共犯結構, 如果有夠多的知識分子勇於說真話, 如果有夠多的知識分子看到不對的事勇於說出來, 勇於反省自己與同儕所掌握的權力應盡到什麼相對的社會義務, 自己應該如何實踐 "紀律/品德/規矩/倫理", 如果有夠多位高權重的教授能以實踐身教的方式來感動學生, 並搭配社會/哲學/...等等領域的老師, 從社會的角度檢視科技與醫療界的種種問題, 效果可能大大不同。 這些位於金字塔尖端的學生 (以及其他所有受教於身教實踐者的學生) 才會同樣地認真自我檢討: 我掌握這樣的社會資源, 應該盡到什麼相對的社會義務? [11/14 重寫一小段結束] 這, 才是最好的品德/倫理教育。 這也正是 STS 學會存在的目的之一。 歡迎有自省能力的科技/醫療院所找我們合作開課或舉辦演講 :-)

一句話總結我從這個事件當中學到的心得: 具有權威地位的人, 放下權威不用, 甚至反省 「自己與同儕的權威地位如何被我們濫用」 給外人聽, 這才是最有效的挑戰社會各種權威的方式, 這才是最好的品德教育; 同時又能促進社會的民主化, 而不是服從權威。 歷史會記住這些人; 這比升等教授/擔任高官更是一項永恆的榮譽。